“再和你讲一个我的现在已经出院了的邻床的老病友说的故事,他说:
‘我手术的过程中,有一件很小的事情,却刻骨铭心——
……那天,我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下半身被麻醉了,又被布帘隔断了视线,只感觉我那左断腿是在弯曲着,别的什么都感觉不到,左臂缠着自动定时测定血压的胶袋,右臂在点滴,脸上被大大的吸氧面罩压着,近视眼镜伤后一直没戴,就是说,我的全身都是不能动的,我能看见的只是上面模模糊糊的无影灯,能听到的是手术器械的碰撞声和电钻在股骨上打孔的啸鸣声……
从一进手术室,我就觉得冷,也许是腹中没食的缘故,也许是手术室温度较低的缘故。随着麻药的起作用,随着冰冷的药水从我的右臂不断地滴入,随着手术从切开到整骨,我像掉进了冰窖里,从皮肤冷到内脏,从头上冷到了脚下,直到冷透了心,我浑身打颤,直打牙帮骨,渐渐我有些控制不了我自己了,想要喊,心在想:这回我可能要被冻死了!可我一点招儿都没有,我除了意识中能感觉到冷之外,行动上一点都不能动……忽然,一只热热的小手握住了我的右手,——一股暖流从我的手心沿着胳膊传到了心脏,顿时暖遍了全身,我的情绪一下子就稳定了下来,……——我知道,那只小手,是负责为我点滴的那位护士的。
我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没有力气哦):‘谢谢你!要不是你,我都要挺不住了!’,她说:‘不用谢,一见到您我就想起了我爷爷,他也有您这么大的年纪了,——看把您冷成这样,我心里也不好受,可这是做大手术时不可避免的呀!您,一定要挺得住啊!……’
我的那份感激,真不知该怎么表达了!我说,‘唉!好姑娘,难得你这么理解我,知道我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你帮我度过了这个大难关,这该让我怎么来感谢你呢?——’
她拦住了我说:‘您别说话,要全身放松,保存自己的体力,手术还要做很长的时间呢!……’
她就是这样一直握着我的手,除了在换药的时候,那是三个多小时的时间呀!听声音她也不过是一个20左右岁的小女孩吧,我吃惊于现在还有这么懂事、心肠这么好的孩子!……可当时,我竟无缘见她一面,后来从病友中我才打听到:她姓吕,别的,就问不到更多的什么了。
我发了愿:等我出院健康恢复以后,我一定要见见她,见见这位善良的、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唯一给了我信心和力量的好[孙女],我要好好谢谢她!我们不认不识,她却做了我最近的亲人也做不到的事情,她是佛派来的[夹持](用佛法助你一臂之力)我的天使呀!你说,我怎么能忘记她?……’
“这故事很普通,情节也极其简单,却值得深思,你说是不是?”
“是的,我很感动!老爸,是不是应该说,像手术室的这位小‘白衣天使’才是一位真正的孝女?她对一位素不相识的老人,都能理解他在极特殊情况下的困难和需要,而热情的给予了唯有她才可能给予的帮助,并尽了她最大的努力,她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她没有任何私心杂念,她也并不欠别人什么,只是因为这是个需要关爱的老人——一位在她看来是和她爷爷一样的老人,她对和自己毫无关系的长辈都能这样,那她对自己亲人的孝顺更是可想而知了!这表明,社会风气的败坏、道德的沦丧,并不会污染所有的人,那些善良、心灵美和有高尚情操的人,还是有的,并且常常会见诸在社会上最底层的普通人中,……另一方面,您是不是还在向我说,不光是因为病痛,在某些特殊的情况下,也存在有别种形式的生活不能自理的可能,这时也特别需要有人能给予帮助和关怀?”
“是的,你理解的都对。从上面我举的例子中你可以看出,权和钱这时候都是毫无用处的东西了,外人,是靠不住的,——虽然外人中,也有像小吕那样的好孩子,可是,关键时刻能遇到那样的人,那是有大福德的人才能有机会的。一般人,是不能把希望寄托在这上的。现在社会上常见的‘见义勇为、助人为乐,反遭恶报’的事例,是一种颠倒善恶的丑行,一些部门对这类事情处理的结果,是在进行‘做人要极端自私和冷漠’的教唆,是对社会风气恶意的毒化,这让这些好人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因此‘做好事’的人也越来越少见,所以能遇到的可能性也就越来越小了……
“现在你应该能明白了我为什么说‘那应该是我在生活不能自理时,希望能得到你们的照顾’的话了吧?一个人,当他生活不能自理的时候,他的生命,他的一切,就都掌握在别人的手中了,这时候他是最需要帮助的人,而能给予的人,惟有他的亲人可寄以希望。像小吕那样的好人虽然有,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噢,我懂了,这也就是您为什么要举这四个例子原因了,其实您不必担心这个问题的——
“你还不要忙于表明你的态度,等我说完之后,我们再讨论那个问题。”
“好,那您接着说。”
“还有一个是‘临终关怀’的问题。所谓‘临终关怀’:‘临终’,生存时间的最后阶段,具体说,应该是指距死去的时间不超过半年了的那段时间吧;‘关怀’,当然是指护理人员对患者的关怀了,我这里要和你说的,全是指‘护理人员’中的‘家庭护理人员’的这一部分——”
“老爸,你为什么要谈这个问题呀?这和您现在一点关系都没有,咱不说这个话题好吗?”
“不要拦我的话,我也知道我谈这个问题还为时尚早,我还不到60岁呢!你也不要因为我提到这个问题,而过敏的预感些什么。我是因为这次住院,让我能有时间思考一些人生的问题,人生无常,生死难卜;有生,有死,这又是正常的事情。死,是每个人最后的必然归宿。所以对于死的话题,也用不着有意去回避。也是因为我们聊的话题涉及到了‘从将近晚年父母的角度来说,他们需要儿女关心自己什么’的内容,所以才向你说这些内容的。现在我们就都放下一切忌讳,借这个机会说几句,以后就不再说了。
“你听到过有些老年人说:希望他的孩子能为他‘养老送终’,某某人‘走’的时候,‘得’了他哪个孩子的‘济’了的这类的话了吧?这‘送终’和‘得济’,实际就是‘临终关怀’的内容,它的准确意义应该是指对生存时间有限的患者,进行适当的医院或家庭的医疗及护理,以使患者在余下的时间里,获得尽可能好的生活质量。
“你们现代的人,都看得很开,也许还有生活所迫吧?对要不要孩子好像都是无所谓的,可我们不行,我们,尤其是比我们更上一代及以前的人,他们把生儿育女,几乎看成了是他们生活的全部。因此只要是为了儿女,让他们付出什么都行,也就是说,孩子就是他们的‘命’。这样到要‘走’的时候,他们最放心不下、最留恋的,必然也是他们的孩子。应该不难理解的,一个好不容易来到人间、来到地球上做了一回人的一个生命,把他的一生都献给了他的后代和这个地球,现在要离开这里了,他想让他的亲人最后陪陪他、并最后送他一程,让他能‘走’得放心,‘走’得洒脱,少一点遗憾,这应该是合乎情理、不算过分的要求吧?他们把‘送终’和‘得济’看得很重,也应该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可这一点,我知道,也是很难做到的,因为那时会有各种各样的困难或借口——这是在现实中我看到的。你是我唯一的孩子,爸爸不希望这种情况发生在我身上,因此在我需要临终关怀的时候,爸爸希望你能克服一切困难,陪陪爸爸!你理解吧,爸爸别无选择。”
“我一定会的,您放心好了——”
“本来从我们的父子情,你就是不说这句话,我也知道你会的。但我不说,你肯定不会了解我们这些人的具体心理,这就使我觉得有了说说的必要。
“上面我对你的要求虽然是从两个问题的角度来说的,实际是除突然意外死亡的情况之外,一般都会有临终关怀的阶段,这个阶段也必然的要有不同程度的生活不能自理。如果是那种连话都不能说的情况,那就要提前、就是在患者能说或能写的时候,就说说要求、写写遗嘱,免得届时来不及。
现在说说我的具体要求,因为我那时‘不能自理’了,你就是我的生命的全权代理人,我的一切一切都要由你来安排和最后决定。我希望我在你们的帮助下,能最后活出尽可能高的生命质量,那就要认真地面对现实。
1,怎样活着才有意义?我认为前提是清醒,且是在没有难以忍受的痛苦的前提下。那如果我是处于丧失意识、经抢救之后,也不能恢复清醒的话,那就无需抢救了,顺其自然,静等我生命的离去。千万不要靠什么用输液、呼吸机或起搏器等强行延长生命!因为这种活着,不能算是活着,只是物资和精力的无谓消耗。对待生命的正确态度应该是一个尊重自然的过程,不应该随意加速和延迟死亡的时间。
2,尊重我的知情权,我是一个理智型的人,让我知道我的真实病情,有利于提高我战胜疾病的信心和毅力,或让我对未来有足够的精神准备。让我心中能明明白白的了解自己的病况,这对安定我的心理、稳定我的情绪,都有好处。如果我命不该绝,我会有勇气战胜病痛,坚持活下去;如果我阳寿已尽,我就会平静地等待那一刻的到来。这就不要报喜不报忧,不要说谎,哪怕是善意的。而要如实地告诉我患的病的严重程度,和我的生命还可以存续的时间,等等。
3,关于‘送终’问题。我希望你尽可能要在我临终前还‘活着’的那几个小时,哪怕是几分钟,能在我身边。当然如果是因为极特殊的情况下,如出差在远地,无论怎样都无法赶回来;如有重大公务在身,实在脱离不开,那就‘忠孝不能两全’吧,尽忠远胜于尽孝。如果是那样,也不必勉强回来,虽然遗憾,我也会理解你。
4,我希望我能在家里‘走’,我希望能有一个祥和、宁静的环境;如果你能在我跟前,在我‘走’的时候,一定不要哭泣。如果你在我生前尽了孝,你已经就是孝顺的孩子了。死后你怎样对我,对我来说都是没用的。要正确、理智地看待生死,死是人生的必然结局,泪水延长不了该‘走’的人的生命。我们是信佛的,在我们看来,如果能往生到西方极乐世界,那死是一种解脱,是一种更高质量‘生活’的开始。六道轮回中的人道,应该是自然为生命提供的唯一的一种能通过修炼而走出轮回的机会,所以‘人身难得’。因此人们如能把握住这个机会,而修成正果,那才是真正的幸事,才是他达到了人生的最崇高的目的,他的一生才活得最有意义。这就是说,对于修得好的人来讲,不但不怕死,还是一种乐事,那你们为什么还要哭呢?
修佛的人认为,亲人的哭会干扰他去极乐世界的决心,会让他多年来修行的成果毁于一旦,所以孝顺的孩子,是不该在他的亲人要‘走’的时候在他的身边哭泣的,他应该努力帮助他的亲人完成他多年的夙愿,这是最后的孝顺表现。
5,关于我将来的‘走’,如果机缘成熟,我们这些行者和寺庙中,都会有相应的人组织送我的活动。如果真的有,那时,你一切都要无条件地听从他们的指挥,配合他们的行动,如怎样助念、做佛事等(详细情况你可以看一下常随写的《如何护持亲人往生》一文)。你如果能这样做,那不仅会对我的灵魂是最大的安慰,也同时是为你自己做了一份功德……”
“爸爸,您休息一下吧!不要再说下去了,要不,我真有点控制不了我自己的感情了!……是小忧不好,不应该提起这个沉重的话题,让您心情不好,以至于产生了这么多的联想,……”
“不,孩子,你不要这样想,你的话题没有什么不当,我也没有什么‘心情不好’的。我到是觉得,能像我们父子这样毫无禁忌地来畅谈身后事的,也该算是一种少有的从容与豁达吧?!唯物主义者,会正确的看待生死,一个有为的行者,更能把握住自己的生死。生死不过是一种自然的过程,不要把它看得那么神秘和沉重……
“关于这个话题,不管你是否提到了它,我是早晚肯定都会和你说的。我现在说出来了,我就净心了!可这是不是会给你增加了精神负担?我提出了这么高的要求,是不是太难为你了?——因为这是很难做到的呀?”
“不是的,老爸。您的话,让我受到了震撼!虽然我心里很难受,可我仍然感到和您这次聊天的收获很大。我曾经天真的认为我是一个比较懂事、比较孝顺的孩子,可事实上,在这之前,您‘希望我能为您做些什么’我都不知道,这能算是孝顺吗?不能的。‘亲所好,力为具’,我连您的‘所好’是什么都不知道,那还能谈什么‘力为具’呀?您的话让我明白了许多事情,如像您这样的年龄和处境的人的某些心理活动;如平时能多抽一些时间,陪年迈的父母聊聊天,进行一些沟通,让他们除了老有所养之外,还能老有所乐,这也应该是儿女尽孝的内容之一,等等。
“您提的这些要求怎么能说是‘高’呢?我知道孝顺应该不是一句空话,它应该体现出和父母养育之恩的‘对等’,不仅在平时,需要照顾好他们,更是在他们处在特定条件下的时候,满足他们的特殊需要。
“记得我很小的时候,特别喜欢看灯光,每到晚上电灯一亮,我就来精神了,看哪看哪,看也看不够,玩起来没个完,天天要玩到十多点钟,这时妈妈不顾一天的劳累,就抱着我,让我尽情地玩下去,什么时候打哈欠了,睡了,妈妈才能睡觉。那是几百个晚上,天天如是呀,您告诉我:妈妈烦过吗?”
“你那时是我们的眼珠子,全家人的心尖子,喜欢都喜欢不过来,怎么能烦呀?”
“是啊!这就是父母对儿女的付出,那是最忘我和无条件的。——这里不过是仅仅为了满足我玩的兴趣,就做到了这个程度,那其它的,还用说吗?现在你们老了,提出在生活不能自理时要我给予照顾,这是你们生存的必需呀!如果连这样的要求我还要认为是‘过高’的话,那我还能算是个有人性的‘人’吗?
“爸爸,你们当父母的和我们做儿女的都是同样的人,父母不欠儿女什么,也不是儿女的奴隶,那你们就有和我们同样的尊严和权利!父母把儿女生下来,不管以后他们对儿女如何,他们都有了享受儿女赡养的资格,因为他们给了儿女肉体和灵魂,是因为有了父母,才有了儿女。所以过去历来都把儿女不孝顺,作为天下第一大恶,所以修佛的人在他做了功德之后,在回向(把所做功德献给×××)词中,总有‘回向给生生世世父母、师长……’的话。佛学把孝敬父母师长,作为对行者做人的最重要的要求之一,所以,佛学是一个伟大的学说,它能受很多善良的人的欢迎。你们对我还有什么要求,都要和我说,这是天经地义、理直气壮的事儿,没有什么‘过高不过高’的说道,也不需要什么理由,我是你们的孩子,这就足够了。
小的时候,我不舒服了,我就嚎,就闹,这时就有人哄;病了,有人给找医生;饿了有人喂;拉了,有人给擦,尿了有人给换尿布,晚上把床尿湿了,妈妈宁肯自己去‘熥’(teng)湿窝子,也让我睡在干的地方;只要我受了一点屈儿,你们就心疼的了不得!……那种对儿女的呵护,是时时刻刻,是无微不至,是舍生忘死,是撼天动地啊!……唉,人心都是肉长的,将心比心,想想你们是怎样养育我的,我就知道应该如何去回报你们。尽管我不敢现在说太多的漂亮话、保证我在行动上一定能完全兑现,但是现在在认识上、在感情上,我还是有决心要把您的晚年照顾好的……”
……
我和老爸的谈天,我受的教育是很深的,我为我过去对他的粗心,而痛心、而愧疚!以后我会尽力做好的。但是我知道,“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就是我能做得再多、再好,也不及他们对我的呵护的万分之一呀!如今,我常常在想着一个问题,就是:
老爸(及天下所有的父母亲),我该拿什么奉献你,才能报上你们对我的养育之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