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感觉我自己不会在这个世上留得长久。很想回家。可是不知道家在哪里。梦里总是会回到小时候那个四面环海的小岛屿。睡在床上，头顶的天窗有一小片深蓝色的天空。曾经以为，那一片的天空就是整个世界。狭窄而安全。那时是快乐的。因为心里很安宁。     我爱。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起过我的故乡。如今已经离故乡千里之外。可是，我毕竟还是有过家乡的。那时是和奶奶一起住的。父母和小我不到一年的弟弟住在城里。我自小就多病，城市污染的空气让我感觉窒息。常常发烧，停不了地咳嗽。于是，妈妈忍痛把我留在了奶奶的身边。于是，3岁的我，回到了从来没有见过的故乡。     我的故乡，是一个四面环海的岛屿。一望无边的大海。岛上有山，春末夏初，漫山遍野地开着一种粉蓝色的牵牛花。那时，爷爷仍然在世。爷爷极其疼爱我，他上过多年的私塾，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在故乡是一个受人敬重的老者。第一次看到爷爷，他拉过我的手，平摊在他宽厚的掌心，细细地看着我的掌纹。他说，聪明戏子。他说，我的小小，将是一个聪明的戏子。我的小小会走得很远很远。说着，抱起了我。我哭着挣扎，可是，妈妈离开了我的视野。我留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我是爷爷的唯一一个孙女。伯父有三个孩子，我有三个堂哥。每次回家探望爷爷，家里就鸡飞狗走，没有一刻安宁，令奶奶头疼不已。而我从小就是一个安静的孩子，不多话。喜爱看书，画画。爷爷教我写毛笔字，我也安安静静地学。爷爷写字，我就在一边研墨。4岁的时候，爷爷中风，双腿瘫痪。但是他一样坦然自若。我们的老屋，原来是曾祖留下的一个酒坊。从爷爷的爷爷那一代起，就开始酿酒。酿出的酒，在我们那个小岛是有名的。曾祖于是攒下了一份不小的家业。到了爷爷的手里，已经是一份很辉煌的事业。奶奶20岁嫁给爷爷，和爷爷的嫂子一起辛苦地劳作，学会了用大米酿成度数不同的米酒。奶奶酒量比爷爷还好。爷爷是一个文人，不屑于这份庸碌的营生。所以，酒坊实际上是奶奶在当家的。可是，到父亲出生的时候，爷爷因为一份宏大的家业不可避免地成为了地主。没有了一切。到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经极少回家。他搬出了那个小岛，希望遗忘曾经沧桑的少年时期。只是在多年以后，他的小小的女儿却仍然把这个地方当成了唯一的故乡。一种生命的轮回。无论你走得多远，总会回到原处。     爷爷是一个有智慧的老人，很慈祥。他信佛。家里时时点着一盘檀香。从小我就把这种香味深深地记住。老屋的后面有一排的青石板，瘫痪的爷爷每天坐在石板上晒太阳，身边总有一个安静的小女孩。我伴着爷爷，有时看书，有时听他讲故事。有时他会给我念一段佛经。     沿海的地域在夏季总会有台风。老屋是深深的。在风雨飘摇里响着空荡荡的回声。狂风暴雨在外面撕扯着茂密的树林，像哭泣一样的呜鸣。我很害怕。奶奶就守在我的床边，握着我的手，哼古老的童谣哄我入睡。她叫我囡囡。她说，囡囡。长大了就好。长大了就不会害怕。     妈妈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回来，带我回去城里住几天。那几天，我就睡不好。因为城里的房子是密密麻麻的，我再也看不到天窗里的蓝天。     那时，要从外面的世界进入故乡的岛屿，要坐渡船。是那种古老的摇橹渡船。一坐就是半天。我就常常在波涛的荡漾里独自玩耍，饿了妈妈就给我吃面包。累了睡在母亲的身边。睡着睡着，手就垂下来，有海水溅射到手上，掌心冰凉。后来，这种摆渡的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汽船。体积巨大，会鸣出沉闷而压抑的笛声。开动以后，速度飞快。船边的浪翻起比人还高，一不小心，浑身湿透。第一次坐汽船的时候，哭叫着不肯上船。只因骇然眼前所见的不是记忆里渡船的模样，却不知道世界本来就应该有众多变数。     彼时纵然年幼，却也知道为改变而惆怅。也知道有一天自己会再也跟不上这远去的时间的步伐。      （我爱。我常常在臆想，想世人所说的永远到底有多远。）     下了船，要走一段漫长的路才到达村庄。路的两旁，总是开满了牵牛花。白的，粉红的，紫的，最特别的，是粉蓝色，这种粉蓝色的牵牛花，在他处从来不曾见过。漫山遍野。开得仿如没有明天，那么不顾一切。 路是蜿蜒的，深处有隐约可见的平房。还有农田。安详的耕牛。     当然少不了的，是一望无际的海。还有海边突兀的嶙峋怪石。波浪一下一下地冲击着这些千百年来的大石，岩石变得光滑无比。浅滩里的岩石，长着许多贝类，有渔人把这些贝类铲下来收拾干净了，晒在太阳下，干了可以煲汤，汤汁洁白得像牛奶，很香，极清甜。我叫不出来名字的一种贝类。有时随着波浪会浮上来大丛的海藻。所以，潮退的时候海边会有很多的孩子挎着篮子在这里一边玩耍一边收拾海藻和贝壳。孩子们在这里说话，有时会有回声。一荡荡的。如同波浪，重重叠叠。这片海滩，是孩子的天堂。深秋的时候，在岩石的间隙里会有一种小小的螃蟹出没，长着有毛的大蛰。很贪吃。小时候常常和伙伴们提着一个小桶，桶里放几个螺蛳，砸开了把肉绑在一根丝线上钓螃蟹。一下子就能钓上来半桶螃蟹。我和爷爷都喜欢吃这种小螃蟹，奶奶把螃蟹蒸熟了，我和爷爷趴在桌子上吃，就只醮一点用蒜蓉和盐花加熟油拌成的调料。很清香的味道。爷爷会把用小勺子挖出来的蟹黄给我拌饭吃，我可以美美地吃上一大碗。一直到奶奶在旁边摆手，好了，吃多了不好。爷爷却摸着我的脑袋瓜子，笑着说，无妨。孩子吃海鲜好，吃海鲜长大的孩子聪明。于是，我吃着海鲜长大，不见得有多聪明，却把出生的城市远远地抛弃，只记住了这一个出产海鲜的故乡。     到我5岁的时候，爷爷去世了。我第一次经历生死。失去了一个深爱我的人。始终相信人是有灵魂的，那时，在屋后的青石板上，常常有一个小女孩独自坐在那里，用一根棍子在地上写字。也写毛笔字，提笔就掉泪。     爷爷去世以后，爸爸和妈妈回了一次家乡，帮我办好了入学手续，5岁的我走进了学堂。     其实在学校里也是寂寞的。别人都知道我是城里来的孩子，我有很多漂亮的衣服，长发披肩，皮肤白晳，和其他人不一样。于是，他们不大愿意和我接触。看着我的目光带着提防。只有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小男孩会和我说话，有其他孩子欺负我的时候，还会帮我出头。5年级的时候，他举家移民，给我写很多的信，贴着漂亮的邮票。一半是英文一半是中文。他说等我长大。那是第一个对我说喜欢我的男孩子。已经忘记他的模样。 初中也是在小岛上念的。认识了莫铭，常常和她牵着手上学。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再后来，又因为莫铭，认识了她的两个表哥。     生命来到这里，好像凝固了一样。弥漫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云雾。再透亮的眼睛，也无法穿越黎明。少不更事的年纪，清纯洁净的过去。那时，做得最多的事情，是坐在他的摩托车后面，双手抱着他的腰，绕着环海的路一直地飞驰。没完没了。我的辫子散开了，长发在风里缠绕，白色的裙裾像蝴蝶一样翩跹。我的脸贴在他的背后，很温暖。一直以为他会活得比我长久，那样健康明朗的一个男孩子，英俊得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岁月是哽咽着的，为了一份注定得不到圆满的爱情。幸福如同一场轰然的烟花，最终散落得无声无息。不可触摸，也不会永恒。     那时，夜夜失眠。好不容易睡着了，也会很快地醒来。醒了就赤足坐在窗台上发呆。 多么希望一觉醒来就已经过了一辈子。 可是，原来一生远远的未曾过去。 不知道到什么地方才能找到那一个渡头同登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