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轱辘车

 

乱蓬蓬的头发粘满灰尘，却又根根倒立，如刺猬般；面无表情的脸庞，由于污垢长年累月未曾清洗过，已辩不清本来肤色；着一身尚不能裹体的脏而破的衣裤；脚上或穿着张着口的布鞋，或着汲一双年代久远的拖鞋，走起路来发出“沙塔沙塔”的响声；中等个儿，身板削瘦……

他，年龄到底有多大，我也说不清。只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他便已是这副样子。

有时候，他会蹲在墙角，捡地上的烟头吸；有时候，他会“沙塔沙塔”有节奏地一摇一晃地走在马路小巷中；有时候，他会睡在山上的窑洞内；更多的时候，他会抢职工食堂的剩菜剩饭，大口大口地吞咽，于是嘴角下巴胡须不仅粘有剩菜剩饭，还留着细长的口水……

他除了睡觉吃饭外，嘴里常会模糊不清地发着“轰隆隆”的声音；而且手总在比划着，如轱辘滚动的动作。于是，大家都叫他“大轱辘车”。

很奇怪，即便是最爱捉弄人爱开玩笑爱瞎起哄的矿工，见到他，也会面容凝重，表情肃穆，并很凄然地离去。

慢慢地，听父母说：“大轱辘车”七八岁时，他当矿工的爸爸，被井下的矿车碾死。“大轱辘车”亲眼目睹了爸爸血肉模糊的躯体，亲耳听到别人对爸爸死因的描述。——小小的他，受不了这个打击，竟然精神失常！从此后，他便嘴里口齿不清地反反复复地念叨着矿车碾动的“轰隆隆”声。

“大轱辘车”的妹妹阿唐和我是小学同学。年少不经事的她，面对这样的哥哥，总是羞于启齿，甚至于偶尔碰见了也会形同陌路。不懂事的孩子，有时会围着“大轱辘车”起哄喊：“疯子”。阿唐起初会双眼噙满泪，但渐渐地，便也无动于衷了。

听父亲讲：知识青年下乡时，北京有许多医术高明的大夫，被下放到矿山。后来，他们返回北京时，主动和“大轱辘车”的母亲协商，给她一笔不菲的钱，带“大轱辘车”上北京作医学试验。结果有两种：也许“大轱辘车”会康复，也许会失去生命。“大轱辘车”的母亲犹豫再三，还是拒绝了。不久，“大轱辘车”的母亲不堪生活的重负，也因病而死。

提起“医生”这个话题，好多人都清楚：虽然属偏远地区的矿山，但骨科医生的水平很高。并不是说医生水平本来就高，而是因为矿山事故频发，受伤死亡的人数不少，医生们从实践出发，不断积累经验，便炼就了一身过硬的业务素质。

记得小时候，上学的路经过医院。时常会见到一群矿工，身穿因脏而看不清颜色且摞满补丁的工作服，脚蹬一双雨靴，脸上除眼白和牙齿外只剩黑灰色。他们或背或抬着伤者跑向医院。也时常会听到救护车刺耳的鸣叫声，令人心惊肉跳。好奇的学生，总想凑到跟前看个热闹。但我和弟妹却总会躲得远远的。

每当到了父亲下班的时间，母亲总会焦急地站在门边眺望。火炉子上搁着锅，锅里烧着水，准备父亲一回家，母亲就及时下面条给他吃。“咕嘟咕嘟”直冒泡泡的水开了，母亲便加上一瓢水；“咕嘟咕嘟”直冒泡泡的水又开了，母亲便又加上一瓢水……

——这个景象，无数次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母亲的忧心如焚，我们的担心焦虑，直到父亲安然无恙地走进家门，七上八下的心才会回复平静。

记忆中当矿工的父亲，受过几次伤，所幸无大碍。但长年累月的井下工作，使父亲染了一身病。退休后的父亲，天天于药片药丸针剂打着交道。

“大轱辘车”和我们一样，都是矿工的子女。那时候，矿上安全设施差，安全管理松懈，事故频发。许多矿工，本来就来自最贫穷的山角旮旯，若一旦受伤身残死亡，对家庭晴天霹雳般的打击之大难以形容。矿工们怀着怎样的心情在工作可想而知！矿工的家属们，饱受着担忧的煎熬。矿工的孩子们，也小小年龄便承载了成人的负荷。

2002年11月1日，《安全生产法》开始施行，大矿的事故率大幅度下降，但小煤窑仍旧是事故频发的温床。

父亲因病住院接受治疗。在陪护的日子里，时常会见到受伤致残住院的矿工，多数是小煤窑的临时工。

记得有一位与父亲同病房的30多岁的男子，受伤的原因是在井下狭窄的通道干活时，被矿车挤断了两根肋骨。有时，穿着不时髦却朴素干净的他，会帮着病房的人倒开水叫护士；但大多数的时候，忍不住疼痛的他，会手捂着受伤的地方，呲牙裂嘴地痛苦地倒吸着气！小煤窑主在他刚住院时，还会交住院费；可渐渐地，不再理会他。于是，他便央求老乡去跟小煤窑主要钱。因此，他的治疗也是时断时续。不知道虽是家中顶梁柱，却因伤今后干不成重活的他；不知年轻却残疾的他，如何面对以后的人生？只知道：他对父母妻儿隐瞒着受伤的事实；只知道：他的一家老小，还盼着他请假回家收割庄稼。

《安全生产法》的施行，让许多人能安全地工作。但在具体的执行过程中，仍有些人为了经济利益，甚至因颇有背景后台靠山，而将《安全生产法》抛之脑后。于是，就导演了一场场伤害事故的演绎；就导致了一幕幕家破人亡的惨祸发生。

有时候想：如果安全监管部门想知道违章违法事件的多少与真假，那么，到医院的骨科一查但一目了然。

但转念又想：若真去查，那么，矿山经营者为了逍遥法外，便不会将伤者及时送往医院接受治疗，最终导致受害者的利益又一次被损害。

每当看到“大轱辘车”褴褛的衣、佝偻的背，用手认真地比划轱辘滚动的动作；每当听到“大轱辘车”口齿不清地反反复复地念叨着矿车碾动的“轰隆隆”声；就会想 “大轱辘车”虽然神智不清，但一直对父亲遇难的那一幕耿耿于怀！每当耳闻目睹伤亡人员及家属的痛苦，总会感觉如芒在背。注视着“大轱辘车”渐渐远去的背影，多少人会默然无语、潸然泪下……

四年前的今天，也就是2002年11月1日，开始施行《安全生产法》，它避免了多少类似于“大轱辘车”的家庭不堪承受之重事件的发生。愿所有的人，都能够遵守并严格实施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