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成了LM                         初中毕业填报志愿的时候，父亲接到班主任的通知，从老远的山里赶来学校。一个上午下来，我便认命了，流着泪在那份可怕的单子上填上了“师范”。最后，上交班主任的时候，我的右手还在抖。     三年后听说其他同学考上了大学，我独自一人到江边坐了一个下午，直到斜阳染红整个江面。“我才十九岁啊！当初如果读高中，我也可以上大学！”。第二天，我带上几样简单的行李，到了县城边的潼河中学报到。从那一天开始，生活犹如一场灰色的梦。     一年后转正，工资多了11块钱，成了46元5毛。以后或一年，或两三年，这个数字就变多一点，慢慢向上攀爬，直到96年加齐所有奖金收入变成310元。工作单调而漫长。早上5点半起床和学生一起早操，然后早自习到7点10分早饭，上下午上课、坐班，晚自习到9点20。守着学生入睡以后已经10点左右，回到家里再拿出书本，准备自考课程。     相对而言，我们学校比其他学校情况好一些。每每遇到其他学校的老师，对话的开始似乎总免不了有这样的羡慕：“你们待遇真好，比我们多拿那么多！”是呀，早晚自习每节课5毛（若是迟到或早退便扣除5元，旷课10元）。和学生出操可以自由一些，到场每次奖励2毛，节假日毕业班补课一节1元，就这些了。“可我们根本就没有啊”，对方依然羡慕。我又报上我的开支。生活费大约一百，水电气一百，香烟一百（每天三块钱，一包半）。若遇上生日、朋友婚宴、亲朋好友往来、外出办事、添置家用等等，每个月基本上都要先从总务预支才能应付。“哎，别倒苦水了，我们谁不一样？你就不能把烟钱给省了？”对方叹了口气。     真正痛苦的是一年中无法逃避的几次义务捐款活动。希望工程、地方公路桥梁建设、支援贫困地区、购买国库券等等，名目也许不断变化，但几乎每次都是一百元。教师会上，校领导动员时的口气委婉而又坚决：“我们是人民教师，有义务支持地方政府的善举。希望各位老师能深明大义，自愿支持我们对上级的承诺。”到领工资的时候，钱已经扣除了。“不是说是自愿捐款么？”看到工资少了100元，我自然很不甘心，第一个跑到校长室询问。“希望你能够理解。我们作为一个集体，大家都应该积极响应上级部门的号召，圆满完成任务。再说，你作为一个教师，总应该主动要求进步，发挥一点舍己为人的精神吧……”从校长室出来，我耷拉着脑袋，有些灰心丧气。有学生路过打招呼也懒得搭理，只想着可以向谁借些钱，先熬过眼前的这一个月。 碰上毕业班，情况会好一些，家长会不时送些东西。山区虽然穷点，地里出的东西也算丰富，瓜果蔬菜一类总是不缺。开家长会时，便有人带些土产送给老师，主要是班主任。偶尔也会有人请吃饭。但若说家长对老师都很尊敬，便也大谬不然。山民各各不同，纯朴善良并不是他们唯一的特征。我从小就在山里长大，对他们的了解就如对我自己一样。 有一次骑车去城里的路上，我和对面一人迎头撞上。站起来时，我发现自己右胳膊已经蹭掉了一块皮，正在流血。与我撞在一起的那位中年汉子没什么大碍，他正低头看着倒在地上的车。     “你怎么骑车的你，咋跑到右边来了…”我非常恼火，冲着他大声吼。      “噢，王老师啊，你…”       我也认出了他。两年前他儿子从我手上毕业，现在正读中师。“你……唉，算了，我还是赶紧去城里办事。”     “可是，王老师，你看我这车轮…我没法骑了。”      我看了一下，前轮已经完全变形，骑确实是没办法了。这时，路上有几个人停了下来，看着我们。不远处稻田里干活的三个人也停了手中的活，走上来。两个妇女，一个老太太。“成子，咋啦？谁那么不长眼，撞了你？”老太太问中年人。     “你…你…是他走错了道，他本来该从那边骑才是。再说我也…”我有些结巴。     “谁管你这边那边，你撞了人就该赔！”老妇人声音很大。“就是，老师还不讲理了？还有脸去教别人？”两个妇女附和着。    “算了吧，人家老师不也受伤了？”有人小声劝着。中年人阴沉了脸，拦在我面前。“王老师，怎么说你也该……”     “我该你什么了，我！”我火了，冲他吼了一句。老太太扑了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衣领。我的下巴和脖子碰上她两手的湿泥，感觉凉凉的。她混浊的双眼充满怒火，嘴唇哆嗦着：“你一个人民教师！撞了人还想跑？你不就多读了几本破书么，有啥了不起！我孙子成子他儿子也是老师。你跑，老娘就不信邪，今天看你怎么个跑法。”这几句话犹如电流闪过。我就像被她抽了筋扒了皮！     “好……好。我就带了二十块钱，全都给你！”我拿出钱，递给了中年人，然后推开老太太的手，从人群出来，推着车往回走去。     我这个样子，还怎么进城？生活需要某种能使你自信而坚强的信念。这样，即使遇上挫折和失败，它也能让你坚韧地维持下去，耐心等待转机。师范第一天，校长告诉我们：“教师的意义就在于，因为你的存在，别人的命运得到了改善。”这句话我一直记得，不时会在心里默默重复几次。可慢慢地，我开始怀疑自己了。学生眼里，我拿着圆规和三角板昂头挺胸直立在讲台的时候也许有几分像手握长矛的猛张飞，似乎可以“当阳桥头一声吼，吼断桥梁水倒流”，再强大的几何难题都能轻易解决。我就是自信，就是成功。可内心里，我知道，我正被自己相信的东西压得喘不过气来。我的生活正慢慢演化成一出反讽的滑稽剧。当我走出教室融入街头大众的时候，当我偶尔被市教委的同学宴请的时候，当我走进商场目不转睛盯着那些惹目的高级服装家用器具的时候，讲台上的豪言壮语便有如一把利刃，眨眼间便割碎了我的那些自信。课堂上我的话越来越少，除了干巴巴的数学符号和逻辑条理，我没了任何多余的闲侃和玩笑。学生们安静作业时，我不再来回走动。我会默默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田野。没有思想，没有疑问，就那么一动不动傻望着窗外的世界。     我在慢慢消失。我在变成一个“无”。     整夜整夜不让自己睡觉。不停地抽烟、喝茶，不停地用冷水洗脸，不停地演算，直到凌晨三点。十点到两点集中数学分析、高等代数、概率论、离散数学、数理统计或实变复变函数，然后一个小时英语。五点半起床参加跑步和早操，接下来，一边上班一边打盹。备课组集会或者全校大会上，我是角落里最安静的一个，一坐下便抱着双手低了头闭了眼，在默想代入、对偶、反演等布尔法则时慢慢睡了过去。我用内心的声音隔绝了外部一切。就像和尚，一旦成功地沉迷于佛经，世界的一切便会空了，没了。 两年后，我拿着一份表格到了县教委。    “罗主任，您好！我是潼河中学的王逸明。我…我想参加今年的…”我掏出一包中华递了过去。手有些抖。他抬头扫了一眼，低头继续看他的报纸。我把烟轻轻放在桌上。 “罗主任！”我清了一下嗓子。“我想参加今年的研究生考试，希望…希望县里能够支持，同意我报名。”     他抖了一下报纸，端起茶杯，吹了一下上面的浮叶，慢慢茗了一口。“年轻人应该安心工作。如果大家都好高骛远，不积极工作，一天到晚就想着考研，浪费了大把时间结果一点成效也没有，你说我们的教育还搞不搞啊？”他翻到另一页，继续往下读。    “我…工作一直很认真，这三年我教的班级中考在县里连续名列第一，您看看，这是我们教务处开的证明。”我把材料放在他面前。过了很久，他放下报纸。    “你怎么还没走啊？哦，你把材料放这儿吧，我们研究一下！”    “可后天就是最后期限了。局里不是一直鼓励老师参加考研么，再说，去年黎明中学就有两个人报过名的，您能不能…”    “我说你怎么这样不明事理？你说想报就报，想让我同意就同意，我们工作就没个章法了？我该按规矩呢还是听你的指使？”   “我哪里不明事理了？”我一拳打在桌上。“该有的材料我都带来了，你看看，我还复印了局里的文件。”    “你，你给我滚出去！”他站了起来，右手指着门口。     我拿起茶杯，猛地对着那张扭曲的脸泼了过去。“去你妈的！像你这样坐在局里喝茶看报就算工作，街上的流氓也比你强。起码他们还知道什么叫同行道义！我来一个小时，你理都不理，教师在你们眼里就不是人了？”    “你居然敢…敢耍流氓！给…给我…”他说话结巴起来。    “滚是吧，老子会走。”    “王老师，你也太不像话了，怎么可以这样对领导啊？”隔壁办公室有人过来，拦在我们中间。“有话好好说，啊！年轻人，不要那么大火气！”     我拿起材料，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后，走出了大门。看到一家小店的公用电话，我过去拨通了一个号码。“小妹，可以借哥几百块钱么？我今天要去市教委一趟！”     两个月后，学校消息栏贴出了一份大红通告。“王逸明，男，26岁，潼河中学数学老师，今年11月9日因为……。特此通告处分，望全县老师引以为戒，注意加强个人师德修养，切实做到为人表率，真正做一个德操学识兼备的受人敬仰的教育工作者。”我走到通告前面的时候，围看的人已经散了。我哈哈一笑，一把撕下那张纸，团作一块，扔在地上。      一周前重庆大学的面试还算理想。如果县里有什么问题，我相信，我的同学完全可以摆平。比较麻烦的是，每年我要一次性拿出5000元委培费。生活还得自己想法。但不做教师，我还是感到轻松了许多！      做一个自由自在却能保持尊严的流氓，我想，应该不会比站在讲台慷慨激昂布道的老师差到哪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