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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多天涯,顶多海角

发表日期:2008年9月24日  出处:网络  本页面已被访问 3101 次

     顶多天涯,顶多海角

    一

    我们青梅竹马,两家住在同一条弄堂里,对着门,从爷爷那一辈儿就认识了。可是我和他几乎没有说过话。他从小就人高马大,整天拖着两条擦不净的鼻涕,半赖在地上打玻璃弹子和拍洋纸,能把一条蓝裤子穿成黑色。我暗暗替他算过日子,头发长到遮住了脖子,两个月没有理过头发。他爹和我爹,是吃老酒的朋友,几粒花生米就可以从天黑说到天亮。他家里头三个姐姐,都打扮得十分干净,惟独他是个例外,我太不喜欢这个人。
    
    我一出门,人见了都说我长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白净皮肤,高瘦个子,细细弱弱,留着及腰的头发。娘十分宝贝我,作下许多规矩,隔一天要洗一次长头发,夏天不能穿太小太紧短的衣物。她当我芭比娃娃似的打扮,天热的时候,我一味地只穿素色,要么就是白底子带小圆点的连衣裙,那样最衬我的模样。
    
    他家种了很好看的蔷薇花,天气一暖,满墙满屋檐的到处开。再热一点,太阳花就开了一院子。每年夏天一过,爹总是遣我去他们家要些太阳花种子。很小的时候,不知难为情,进了他们家的门就喊,来要太阳花种子。他爹就让他拿纸包了些出来,有很多包,每个小纸包里一种颜色。他拿出来的时候,一包一包递给我,对我说这个是红色的,这个是橘黄的,这个是白色的。我说谢谢,也不愿意用手去接,兜起连衣裙,让他放进裙兜里。后来年纪大一点了,死活不肯再去。他爹来我家和我爹喝酒的时候,说起他,说他在学校里和老师顶撞,上课迟到,不肯写功课,放了学就在外头游荡。
    
    他和我一个表哥是同学,那时候每逢暑假,他们就整天凑在一起,挖蚯蚓钓鱼,捅马蜂窝,垫上两块砖,赤了脚站在泥地里,玻璃弹珠清脆一声响击中砖头,嘴里高喊“击中——”,抓蛐蛐的时候,他拿烟熏,然后泼水,再不成,就和我表哥背对着我,飞流直下。这样抓来的蛐蛐,我好几天不敢用手去碰。他们总是支走我,只容许我站在门后远远看他们玩耍。我其实十分眼馋,慢慢慢慢就会移到他们近处。我的干净裙子和雪白袜子不容许我像他们那样在泥地里撒野,我就蹲在一边看他们赢来的彩色弹珠。我只记得有那么一回,他走过来,一声不响递给我两粒弹子。我正要伸手去接的时候,表哥在一边说,别给他,这个一碰就哭的爱哭鬼。他却一把拉开我的口袋,把弹子丢进口袋里。他的手都是泥,那么黑,弄脏了我的衣服,我一急,真的就哭开了。表哥一脸得意,他转身就走。以后在我的印象中,他再没和我说过话。
    
    我在学校里学着看敞开的青蛙肚子里的脊椎的时候,他学会了抽烟。早上去念书,路过他家门口的时候,见他半赖着坐在椅子上,叼着烟,一本教科书哗啦哗啦扇着。他偶尔会抬起眼皮来打量我,从头至尾,然后顾自己莫名其妙笑一声,仿佛看穿人似的,让人心里发毛。再后来,我听娘的话,去离家不远的一个大城市念了书,那里的男孩子笑容谦和,斜背着包,每天预演练习以后的人生,以后他们都会处世不惊地坐在三十八楼小口喝着咖啡。我每年一个人来来去去回家,一直保留着以往的习惯,淡淡的衣服,低眉顺眼,问三句答一句,一急就流眼泪。我没有如家里人所愿,让那个城市里的男孩子牵着我的手风光回家,往后的日子就会一眼望尽。我不喜欢从一头望得到另一头,那和我家门口的弄堂不一样,弄堂里有好几个弯儿,不知道谁会从下一个弯儿里拐出来。

    二
    
    那一年的暑假,我从学校回来,在家里歇夏,满脑子都是古诗十九首,床头茶几上的书已经讲到林黛玉重建桃花社了。洗完头,趴在窗台上等风吹干头发。在外头念书,家里的院子都快荒掉了,爹和娘没有我那种闲情逸致,西瓜籽葡萄籽随手扔在院子里,纠里纠缠的藤在地上蔓延开来,没有纹路,看着眼睛都会打结。我当下决心要把院子还原回来,种上各色凤仙,专心等待花开,摘下花瓣来,捣碎了,涂在手指甲上,只一个晚上,第二天就可以看到有颜色的指甲。还有呢,我伸伸脖子,这一块窗下的小泥地,也许可以种上太阳花,每天低头看花开,看到一蓬蓬矮矮的太阳花挤在一起,很多个微笑重叠似的。哦,等等。太阳花,种子,是在对门的吧。那个人,变成怎样的三头六臂,凶不凶?或者笑起来能让女孩子没了脚力?还是长成一张让人记上三百遍也记不住的脸?可是,我的心里充满了太阳花的影子,就像那个贪婪的莴苣姑娘看到巫婆院子里的莴苣。我可以不用管他,我只喜欢他院子里的太阳花,仅此而已。小时候也老是问他要的不是吗?所以,没关系,我只不过是问他要点点太阳花种子。说你好,谢谢,再见,再加上一个微笑,就可以有太阳花种子,可以每天看到它们在我的窗台下笑。
     
    我顶着一头半湿的头发,轻轻拨开他家的门。门呀的一声,替我免去了叹息,那么多的太阳花,一院子都是,我几乎成了斗鸡眼,使劲咬住食指,不让自己尖叫起来。我跑进院子里,蹲下来,看着那些花,笑眯了眼睛,发出轻微的呵呵呵声响,蹲着的身子前后一摇一摇。有人踢踢我的脚后跟。我紧张地回过头,顺着一双黑布鞋,看到一条牛仔裤,然后是一件白布衬衣,偏偏那张脸,叫人厌烦。最讨厌纠缠不清的东西,头发和头发纠缠也就算了,头发偏偏还和胡子去纠缠,莫名其妙。他的整个脸若隐若现。很不妙,连对方什么路数都看不清楚,还没过招,恐怕就要输了第一回合。
    
    “你好”卡在脖子里,难为情得把头低到花丛里都吐不出这两个字来。或者我该一声“喂”,霸气一点,雷阵雨似的,满不在乎问他要花种子。男孩子看惯了温温腻腻的女孩子,或许比较愿意口味浓烈一点,回肠荡气一些。可是我不会,娘只教我要说“你好”。我站起来,还是低着头,不忍心去看那粒纠缠的头。我有点发窘,脸烧起来,觉得耳朵根子很烫,也许脖子都红了。“你家的太阳花那么好,我想问你借一点花种。”我气若游丝,小心地拿眼角瞟了一眼他。他的脸藏在头发和胡子里,叫人看不清楚表情。可是,我觉得他皱了皱眉头,牵动了一下嘴角,好似一副不耐烦的神情,很快扫我一眼,不发一言,转身就进屋去了。
    
    我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站在他家的院子里都快哭出来,脚都发软了。又不能哭爹喊娘的,只扯着衣服下摆,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他双手插在裤兜兜里,从屋里出来,仿佛很好奇似的看着我,说:“你说借花种,那么你准备拿什么来还?”
    
    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我能拿什么来还,我立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走到我面前,手从裤兜兜里抽了出来,拉起我的一个手,把三个小纸包一个一个按顺序放进我的手里,没看我一眼,转身就走。
 
    “喂。”我喊住他,“这几包是什么颜色?”
    
    他回过头来,他那么喜欢皱眉,好像看我不顺眼似的。“蠢透了。你又不是头一回要花种,要了那么多回,记性还是那么差。白白看了那么多书。头一包是红色,然后是橘黄,再是白色。”他冲我甩甩手,“快走,快走。”
    
    我红着脸一跺脚转身就出了他家的门。哼!快走快走,仿佛不说快滚快滚已是天大的容忍似的。回到家爹和娘已经等着我吃饭。娘问我去了哪里了,我伸出手把花种子给她看。娘悄悄看了一眼爹,不经意似的说:“对门家的儿子,早已经不念书了。老听他家阿爹喝酒的时候说起他儿子,明明看他拎着书包出的门,晚上老师一脸抱歉地来敲门,说是他管自己躺在操场上晒太阳,还脸朝下,就是不肯进教室的门。真奇怪,考试起来居然门门都通过。不肯用心吧,大概喜欢和他爹对着干。”真有意思,我低头扒着饭,仔细听下去。爹抿了一口老酒说:“他爹和我喝酒的时候,喝到一半,总嘀咕这个儿子呢。他那三个女儿哪个不是花似的长的好,嫁得又体面,回娘家的时候,个个都是坐着小车回来。就这么个儿子,又不肯听话。谁叫老早就没了......”爹看我一眼,“到底疏于管教了,居然自己在弄堂口子上摆了个水果水果摊子,都是邻居家进进出出的......”
    
    我低头间看到娘在桌子底下踢了爹一脚,爹不再说话了。我很想再听下去,这么几年,我在念书的时候,他在做什么呢?好奇怪的一个人,比我在学校里见过的阿三阿四之类的人都奇怪,他们也不过是嘴巴老一点罢了。眼下这个人,脸皮还真厚,居然去摆水果摊子。我想着想着,看到娘的筷子指着我的鼻子:“你在笑什么?明天你姑姑要回来,你先收收心思,少弄些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这回别再拿不稳书了。”
    
    我站起来推开饭碗,心里又不痛快起来。上回姑姑来看我,后头跟着个一表人才体面的家伙,看了一圈我的书架,然后说,这个《水浒传》究竟是施耐庵还是罗贯中写的,我个人认为还是施耐庵写的比较有可能。我一惊,身子一抖,手头的一本辞典就垂直而下砸中了他的大脚指头。呸!看书管看书,谁写的轮得到你来叽叽歪歪,酸什么酸。
     
    我进了房间,打开三个纸包包。一时间竟然觉得是童话故事似的。故事里的落魄女子都会有三个金核桃,敲开来会有三件令人嫉妒得发狂的礼物,或者实现三个美丽愿望。我把花种子撒到窗台下,我有什么愿望,我懒洋洋地趴在窗户上,我只但愿海角和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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