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的国家不做大哥已经很久了,咱们的民族丧失自信也已经很久了,咱们的文化无所适从同样很久了。
自蒙古的铁骑踏破中原的那一天起,我们的自信就受到了严重的打击。赵孟頫写的是软绵绵的书法,倪云林画的是地老天荒的山水。李白、张旭、吴道子、颜真卿那样纵横驰骋的文人不好找了;就如米芾那样张狂、苏轼那样洒脱的文人也不好找了。
明朝好不容易找回来的一点自信,经由满人的一番鞭打,又朝着灰暗古怪的方向迈进了一大步。朱耷的冷傲、四王的迂腐和郑變的怪异成为清代书画界的几大“亮点”。
及至西方的大炮轰开中华的铁锁,华人所残存的一点自信也荡然无存。若说清代的陶瓷不及汉瓷的博大沉雄、唐瓷的雍容大度、宋瓷的清新雅致,总还有精细繁琐值得称道。而民国至今,于陶瓷一道已无一处可向人夸耀。清人的书画虽然不咋的,但终归耍的是自家的手艺,论的是自家的标准。如今这自家的手艺怕是也要以西方的标准来定优劣了。
在中国的文化史上,新文化运动可算是一时之盛。但从某种程度上说,无非是以西方文化革中华文化之命。胡适提倡以白话取代古文,徐悲鸿、林风眠等海龟派画家倡导以西画改造国画,实在是哀国家之不幸,怒文化之不争。中国文化在那一天确实是垂垂老矣,不革它的命也实在不行。但那时提倡的也只是洋为中用,中西合壁而已。
今天,日美的卡通横扫中国大地,中国的戏剧已成为濒危物种了;西画在美术高考中一统江湖,国画已少人问津了;书法不再是艺术了;不学好英语便无缘于文学、美术与音乐的深造了;西医繁荣了,中医要扫地出门了;奥斯卡大奖成为中国影人的终极目标了;诺贝尔文学奖成为中国文学界的梦想了;西方的节日成为时尚,传统节日只是中老年人的独爱了。民族的自卑和文化的自卑还有比今天更甚的吗?中国传统文化真的到了非灭绝不可的地步吗?
想当年,匈奴人来过了,金人来过了,蒙古人来过了,满人也来过了,却都被黄河文化所消融,他们最终都成为了中华民族的一分子。那时候,汉族的文化抵得上千军万马,以无形的力量消融了万马千军。而今天,我们将被美日文化所消融了。
从表面上看,自唐宋以降,中国的文化江河日下,而西方的文化是日见繁荣。如果果真如此,我们丢弃落后的文化而自甘被美日所同化也无不可。而事实上我们的文化在本质上并没有问题,只是在某些具体的内容上出错了。甚至可以说,是封建政治戕害了我们的文化。
我们读中国历史的时候常常讲到****集权制的进一步加强,好象这是一条值得大书特书的成就一样。熟不知,中华民族和中国文化的悲剧就是沿着这条路一步步完成的。是人性的自私成就了帝王的集权,也是统治集团的自私毁了中国的文化。
举个例子:唐王朝的悲剧,是军阀割据。于是宋太祖以杯酒释兵权。看起来是国家日见稳固,实则是自毁长城。应该说,要让集权制达到完美,这本身就是痴心妄想。哦,你又要集政权、兵权于一身,又想军队强大,国防稳固,在那个通讯不发达的时代做得到吗?更以文臣约束武将,武官自然是听话多了。但文官怕死,武将好战,以文制武,军势自弱。所以自宋以后,国家的免疫力一日不如一日。稍有风吹草动,国家就感冒了;赶上暴风骤雨,那还不得趴下呀?
再则,国家所倡导的儒家文化经由那些伪善自私的假道学妄自阐释,原本残存的一丝人文气息也荡然无存。比如叔孙通搞的那一套朝拜礼仪,让皇帝的虚荣心“合理”地膨胀;董仲舒捏造的“天人合一”又神化皇权。而朱熹极力倡导妇女缠足,以为这样就能使妇女守德、天下大治。如此这般,思想越来越保守,空气越来越凝固,我们的文化又怎能伸得开手脚呢?
“学而优则仕”、“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理想也促进了读书人的虚伪和自私。读着圣贤之书,高唱仁义道德,想着仕途、金钱、美女,还有比这更虚伪的吗?同时,重仕轻工又使得科学工作者的地位得不到肯定,优秀的科技成就得不到发扬;重农轻商又使得中国的商业文明先天不足,终于被工业革命后的西方甩在了后头。
国力的落后终于造成了心理的落后。明明自家有好东西,硬是不敢相信。直要人家说好,才说:“你看,西方人都承认了!”这才大家欢呼。
其实,中国特有的政治体制也成就了中国特有的优秀文化。重仕轻商使仕人集团非常注重自身的形象塑造,他们追求高贵的品德,也追求高雅的情趣。这使得中国传统艺术贵族化、性情化、高雅化。儒家思想中重礼乐教化的思想使艺术成为文化人自我完善的手段(说句题外话:现今的教育,唯科学是举,传统美德教育和艺术教育几尽于零。读书人都变得急功近利,不择手段。人文环境恶化。教训不可谓不深刻)。孔子闻韶乐而三月不知肉味,可见精神的充实更甚于物质的享受和感官的刺激。艺术作为修身养性的手段直至今日仍为人们所认同。
在这种环境下,被仕人所不耻的商人也往往以崇儒重艺为荣,昔日的徽商便是这方面成功的典范。上行下效,使贵族化的艺术走进了民间,形成中国所特有的文化氛围。
虽然西方也有贵族文化、高雅艺术。但我们欣赏西方油画的时候不难发现,风俗画在西方各国都大有市场。另外,如巴洛克艺术、罗可可艺术、现实主义等等也都通俗易懂。而中国的风俗画则相对较少,成熟也较晚,“现实主义”这一词汇好象也不是国货。在中国绘画史上,以性情入画的文人画派无疑是最大的流派,而大多数文人画是不太好懂的。西画以素描为基础,以写生为主要的训练手段;对造型、结构、光影极为讲究。而中国画则以书法为基础,以临摹为主要训练手段;对线条的厚重感、韵律感、形式感更感兴趣;气韵生动是中国书画的终极目标,造型只是借以写神的介质而已。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主流文化比西方文化更贵族化,更高雅脱俗,更难速成,也更脱离群众。这使其在今日浮躁的气氛下难以继承和发展。昆剧、京剧、书法等艺术的衰退与此不无关系吧?
比较中西文化,应该说各有千秋、各具特色,谁也取代不了谁。要说到东西文化的对比,铃木大拙先生以两首看花诗来阐释其文化内涵的差异可算是经典话题。
作为西方的代表,铃木大拙选了但尼生的一首诗:
墙上的花
我把你从裂缝中拔下
握在掌中,拿到此处,连根带花
小小的花,如果我能了解你是什么
一切一切,连根带花
我就能够知道神是什么
人是什么
而作为东方的代表,他选了日本的一首俳句。在这里,我更乐意用中国诗人陶渊明和陆游的两首诗词来代替它。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陶渊明《饮酒》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陆游《卜算子.咏梅》
毫无疑问,这三个人都想通过看花来认识花的生命,并探索生命与自然的关系。但他们的做法却大不一样。但尼生把花采下来了,他通过对花的结构研究而探寻其生命的源头,并由此而了解自然——即神。这就是西方的科学精神。
陶渊明也把花采下来了,他却是心不在花,也不在南山。他说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他把自己与自然融为了一体。陆游则不去采花,他只是远远的看着她,感受她的寂寞与美丽,同情她的不幸,敬佩她的高洁。他把它当作了一个人,一个在精神上与自己相通的人。
这便是东方与西方。西方人看问题爱刨根问底,把世界当作解剖的对象,并以此来了解世界。他们看到了结构,也“看清”了生命,但看到的是死去的生命。东方人喜欢思辨和冥想,把万物都看成是跟人一样的生命,甚至包括石头。并把自身与自然融为一体。他们看不清世界的结构,却看到了生命本身。
这就好比西医与中医的区别、围棋与国际象棋的区别。西医重解剖,他们把人当做一台机器——由各种稀奇古怪的零部件组成的机器。西药重在研究药的成分,他们把人看成是由不同的元素组合而成的一堆物质的****。而中医中药则重在人体内脏的阴阳和谐与平衡,脉络的通畅。
也许有人会说,西方是唯物的,东方则是唯心的。似乎唯物总是高于唯心,科学总是高于性情。我不明白,在二者之间为什么只能选一呢?为什么不能兼得呢?我喜欢一切的科学成就,但我不相信科学是万能的。
我们来思考这么一个问题:从A点到B点,是走直线最好还是走曲线最好?科学的回答当然是直线最好。在长征途中用科学理念武装起来的洋指挥便是这么走的,却怎么也摆脱不了国军的追击。当指挥权换到走弓背路的******手里,情形就大不一样了。国军追不上了,长征胜利了。在这条胜利之路上,曲线才是最短的吧?
跟围棋比起来,国际象棋更符合科学精神吧?在人与计算机的对决中,国际象棋的顶尖高手硬是输给了电脑。而电脑围棋要做到这一步恐怕不行。为什么?围棋不科学,对与错没有特别严格的逻辑可言,它象雾象雨又象风。这是人的思维方式,不是电脑的方式。
当人们普遍认为科学的西医必将取代中医的时候,非典、******在西医的强项里扫荡了世界。这真是:灭菌不要紧,只要升级勤。杀了******,还有后来菌。在抗菌这一点上,中医确实不如西医。但中医从加强自身免疫力着手,以达到外邪不侵的效果,难道不值得西医借鉴吗?而且在养生方面,西医比中医也差得远。西药的副作用也要大过中药许多,疾病的复发率也高于中医。
托科学的福,我们的餐桌上已没有了敢于食用的美味。大家都相信绿色食品才是我们的健康之路。既然如此,为何要拒绝绿色的中医中药呢?
而在艺术方面,科学更不能取代性情。艺术本身就是性情的东西,奈何要以科学来统治它?在这一点上,古人要比今人聪明。从对李白与杜甫的评价就可见一斑。李白是天马行空,无迹可寻;而杜甫则是规规矩矩。千百年来,大家学的是杜甫,却更喜欢李白。可见在传统的审美观中,性情要高于规律。
而中国绘画的经典评分标准——南朝谢赫的《六法》则坚持以“气韵生动”为艺术的最高准则。然后依次是“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传移模写”。后世的画家都坚信,气韵始终在用笔、结构、造型、色彩之上。
其实西方的画家也强调气韵(表现力),只是科学的写生使它在气韵方面先天不足。所以近现代艺术家才取法于东方艺术,用以改造西方绘画。然后我们中国人又说西方的现代艺术怎么怎么高明,中国画就是不行。动不动就说法国人怎么样,意大利怎么样,美国人怎么样。这不可笑吗?
日本的狭隘民族主义是我们所痛恨的。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日本人的自信却值得我们学习。他们住着中式的小楼,穿着仿中式的服装,用着中国的文字(假名也是从汉字的草书演变而来的),临着王羲之的字帖,仿着中国的绘画、陶瓷,休闲于中国的茶道和棋道之中,享受着西方的科学技术,却从来不说中国的标准怎样,西方的标准怎样。俨然以优等民族、文化大国自居,自以为在每一个方面都可以做中国的老师。
我以为,从当前的情形来看,国画应该吸取西方绘画的营养,但不可以失去中国的味道。油画更应该学习西方,但不可以照搬西方的理念。西方油画有西方的土壤,中国的油画也应该适应中国的土壤。西瓜不产自中国,但千百年来它适应了中国的土壤和气候,便是中国的土产。没有人吃西瓜的时候总嚷嚷着非洲的西瓜如何如何,我们应该怎样种纯种的非洲西瓜。
众所周知,中国历史上,艺术最繁荣的要数汉晋唐宋。说起来,唐人也学西方,也模仿。却始终是唐人自己的文化。现代艺术经过那么多年的模仿西方,硬是不敢自立门户,硬是弄不出一位敢比肩唐宋的大师。为什么呀?唐人有自信,有王者之气。他相信自己才是最好的,别人的东西我想学就学,想改就改,我永远是最好的。李白说:“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篙人。”这种气度现代人有吗?
有些人看起来张狂自信,却逢人必说自己怎么了得,自己的师傅怎么了得。其实他画一副画、唱一首歌、拍一部电影都要考虑一下符不符合西方的标准,西方人认不认可。真自信者哪在乎这些?
一个民族的文化不适应自己的土壤,不相信自己的口味,不认可自身的传统。这样的民族,这样的时代,能有真正的文化、能出真正的大师才是真正的怪事!